古韵流漾和现代静美
——略谈曾玉现代诗的写作特点
覃贤茂
冰心藏玉,明月藏鹭,芦花藏雪,有一种古韵流漾的柔美藏于《我喜欢的寂静》。洪雅女诗人王曾玉嘱我为她的这本诗集写一点评论文字,是以此细碎芜词,略尽微诚。
看过很多诗集,还真的没有看到如此编撰的分卷体例。一般的诗集,或全都是新诗,或全都是旧诗,偶尔有混杂编排新旧诗词在一起的,一定是新诗在前面为主,旧诗在最后为附。曾玉的诗集,旧体诗词约占四分之一,虽然篇幅不多,但是却赫然编排在了前面。我以为这应该是曾玉对自己文学底蕴的自信而特意为之,我以为这也是理解她的诗学观念的一个切入门径。
我曾经多次谈到中国汉语言文字自身特异的美,是具有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密码基因,而这些密码基因来自于几千年来中国古典文学的传承和滋润。中国新诗的发展其实才刚刚百年,虽然主要是受到现代西方文学意识形态的影响和启蒙,但我们不能忘记新诗的根本是用汉语言在写诗。不管怎么说,新诗是语言为本,技法为末,毛之不存皮之焉附,其本乱而末治者,未之有也。所以,对汉语言的学习、传承和创新,是诗人的立身之本。而一个诗人作品的优劣,无疑是直接与其对中国古典文学的造诣高低相关的。
从这一点来说,曾玉的诗集,首先值得点赞的,就是她的写作是融入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和自悟自觉,在现代性工业文明中依然能够保持有对传统农耕文明的澄净审美,以古典诗词中的文学技巧化入当下的生活,以古典文学意象和抒情策略嫁接入现代女性的主题意识,使她的古体诗词和现代诗的写作都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和审美。
作家张生全在为曾玉的诗集作序中已经盛赞了她的古体诗词的优异胜绝,甚至戏言曾玉是从古代穿越回来的,其实我也有同感。如张生全所说,《春分次日赏花不值》、《秋思》等,“就算混在古人的优秀诗词中,要想把它们单独挑出来,其实也不太容易”。古体诗词能够写成这种水平,实在难得。这不仅仅是需要有诗人的天份才华悟性,还更需要有深厚的古代文学功底。
张生全对曾玉的古典诗词评述甚多,珠玉在前,我就不再做赘言。这里,我以《黄昏》一诗为例,来略谈曾玉的现代诗的写作特点。
我先来对这首诗进行文本细读。这首诗分为三段。
首段,“花瓣递来春天的请柬\日子追逐日子\每一个黄昏\都剪短一截生命之绳”,这是物候惊心,岁月催迫的古典情思,却以巧妙的现代诗象征主义技巧,写出精妙的比喻。花瓣是春天的请柬,春天是季节的主人,请谁呢?谁是客人?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其实诗人体悟到,我们都是这光阴匆匆的过客。一个动词“递”字,体现了突然的觉醒。日子追逐日子,说的是时不我待,时不我与。剪短一截生命之绳,让人想到“二月春风似剪刀”的那一个“剪”字。这个“剪”字,如此的快捷,不仅剪裁时间,更是剪裁春色。
二段,“这时候\喜欢沿着江堤散步\看夕阳熄灭在水中\看山腰升起摇摇晃晃的炊烟\听飞鸟呢喃划过头顶\等星空渐渐热闹起来”,这是很好的由物及我的转折。上段一方面诗人感叹了时光时时流逝之揪心悲悯,另一方面也体会到了那春花对于人生给予的生动之美的藉慰,所以诗人对景观物,以心融物,呈现出欢喜、宁和、平静。这时候、夕阳、炊烟、归鸟这些意象与上一段的黄昏对应互文,江堤、看水的意象与上一段流逝的日子对应互文。等星空渐渐热闹,这是映衬风景的静美,置动意于静中。
终段,“喜爱这无人之径\喜欢这片刻的安宁和欢愉\空气里漾着野花、青草、泥土的香\大地正缓缓掏出积蓄了一天的暖\我沉醉其中\融化成万物的一部分\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大地的温暖正是诗人内心的温暖,诗人以温暖的眼光看着这让人眷恋不舍的世界,这些短暂的美丽变迁流逝虽然并不能得以永恒,但这些欢喜的美好依然让人沉醉。起句的“喜爱这无人之径”,让人想起了程颢的“时人不识余心乐”这句,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段收得很好,将前面两段的体物融景,升华出物我交融的高妙境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中国古典诗词其实有一个暗藏的天人合一的大背景,有一种暗藏的万物一体同生共荣的大境界。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对古典诗词的解读一定是会有缺失,不识其表里精粗和全体大用。“我沉醉其中\融化成万物的一部分\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诗人明悟,一就是一切,一切就是一,我即是世界,世界即是我,我是世界的一个局部,而这一局部却喻含了世界的整体,所以诗人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这几句的哲学思辨,与陆九渊所说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之理,实是贯通一致。
《黄昏》这首诗,可看作曾玉现代诗的代表作,其语言并不华丽,意象并不铺张,风格清新淡雅,不作绮语,胜处在化古融今,意高旨远。
我再来细读《秋天的雪》一诗, 这首诗只有两段。
首段,“阳光出奇得少\我摘除海棠的残瓣\拾捡天竺葵的黄叶\修剪栀子和玫瑰的枯枝\并清除了一场,下在\心里的雪”,阳光出奇得少,说明是阴天但又不完全令人压抑,这种分寸感极好,这暗示了诗人通达无碍觉悟人生的无可无不可的心境。残瓣、黄叶、枯枝,都是对曾经的美好时光的无可奈何的追忆。诗人打理花园,剪叶修枝,也在修复平静自己的心情。下在心里的雪,暗示了诗人某些秘密的情感体验,在阴天诗人依然是看到阳光,依然对生活充满细致的爱。
二段,“如铺天盖地的芦花\落了整整一个秋\哦,这错位的季节\这错位的\不值一提的白”,白色的芦花,照应了上一段的时令季节,互文了上一段“雪”的意象。芦花和雪,让人想到禅诗“银碗盛雪,明日藏鹭”和“明月芦花君自看”的禅意。整整一秋,强调一个整字,是诗人全部心身投入的对季节流逝的美的留恋不舍。为什么是错位的季节?诗人在秋天却已经在心境中感受到了冬日雪的寒冷,所以是错位的季节。“不值一提”,既是正话反说,也是诗人禅思觉悟的最后通达。
《秋天的雪》这首诗,意象空灵,言辞简洁,留白多有,耐人咀嚼,颇有以禅入诗之意,是上品佳作。
玉的现代诗,特别是一些短诗,多有古典诗词的韵味,章法多有起承转合的结构条理性,语言意象多有园田花鸟自然风光,每每能够在由外的感物兴起而转入由内的体悟哲思,结语蕴涵言外之意,意外之旨,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如《午后》一诗的结尾,“卸下了身体里金属的部分\柔和得,如一泓春水”,妙句,是对老子“柔弱胜刚强”、“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以及“返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等等哲学反思的恰当的形象化文学化的阐释,古老的哲学意蕴得到了在当下现代性生活中的水乳交融的高明体现。
再如《形色》一诗,诗人写下了她在寂静无人的小径漫步,用手机软件识别花花草草,结尾转折另出奇思,“多令人优伤啊\这么先进的软件\居然认不出我的今生\也辦不清我的前世”,从识别陌生的植物,想到软件认不出自己的前世今生,诗人以心体物,认识到物我同一的生命的奇妙。
现代新诗的写作,见仁见智,我以为无论如何,不可舍本求末,抛弃中国汉语言文字的传统美学底蕴。我很欣慰看到曾玉在现代诗写作中某种有意味的化古入今的可贵尝试。虽然前路漫漫,任重道远,我希望曾玉能够坚持自己的诗学理想,砥砺锤炼诗学技艺,最终形成成熟独创的诗歌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