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珍评眉山女作家新著(二题)
杨庆珍(成都)
风吹浮世,若冷若暖
——读若若散文集《风从东面来》
若若散文集《风从东面来》摆在了我的面前。扉页是她的签名,笔迹洒脱不羁,“闲翻”二字,让人感觉松弛和欢喜。翻开书页,我又遇到了极喜欢的自由灵动的语言:“我怀疑这秧苗子要结出小说来。”“庄稼统统不见了。只有草,田里的、路上的、它们朝我露出锋利的牙齿。”这就是若若,不做作,不深沉,不掉书袋,甚至拒绝所谓高雅,她的文字有健康的质地,打个比方,就像不套袋的盐源苹果,风吹日晒雨淋,表面略有粗糙,却脆美鲜甜,颗颗皆有糖心。
认识若若多年了,彼此经常在微信里互动。她的微信朋友圈很好看,图片视角新颖,文字跳脱,举凡花草、茶、猫狗、建筑、美食……无不活色生香。最近几天,她和馨同学正在广西旅行,之前听她聊过计划,我心向往之,遂留意她的朋友圈,果然看到从一线发回的报道,鲜腾腾,图文并茂。我也乐得作了画中游。
馨同学是她女儿。这是一对全世界最有趣的闺蜜和母女(若干年前就取缔了母女间的称呼),彼此赞美又互损。在《风从东面来》里,我看到她和馨同学如何争相宠溺一只叫元宝的猫,直看得捧腹大笑。元宝住的是猫别墅,吃东西极讲究,好甜食,喜欢喝茶,一闻到茶香就双眼放光,三苏祠消寒馆的古树红茶“妃子笑”是它的最爱,动辄用家里的瓷器、花草消遣,不时在半夜里制造一些故事现场。“话说回来,活成一只猫,本就是我的人生理想。不,现在已经成为女儿的终极目标——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就让它帮我们活成肆意张扬、恃宠而骄的样子吧。”母女俩三观一致,性情相投,是我见过最舒服的亲子关系。我注意到,这本书的跋是馨同学写的,行文之干净利落,与若若的豪气干练如出一辙,让人感叹:果然是亲生的!
若若的文字,给人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仿佛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一窝南瓜秧,生机蓬勃,朝四面八方延展,一路吹奏金黄的喇叭,一路结出圆圆胖胖的南瓜。我想说的是,像南瓜一样活着,正是若若的生活状态。像南瓜一样安然守拙,不管外界怎样嘈杂喧嚣,心里暖和安定。这是一种幸运,也是福气。
阅读《风从东面来》,总感觉若若就坐在我的身边,一口地道的眉山话,出色的叙述和还原能力,加上语气和表情,跟她聊天特别得劲,话题层出不穷,海阔天空,每次都聊得兴高采烈。若若是运动健将,参加羽毛球比赛还拿过省市奖项,平日里健步如飞,衣摆带风,是有茁壮生命力的女子。她在扎扎实实地生活,兴趣爱好广泛,偏又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之心。记得茅奖评委任芙康老师说,什么样的人适合写散文?讨教一位师父,老汉端然出语:“善良的人。”若若的散文,可为此说佐证。
先识其人,再读其文,果然文如其人,《风从东面来》的文本,正是以一颗善良和敏感的心,以扎根大地的人文精神观照世间万象、芸芸众生,以若若独特的审美创造表达生命的温暖与疼痛,建立时代的镜像。选入这本散文集中的23篇作品,内容、情感和语言都蕴含着生活味、烟火气,从城南市场到工地、炸药库,从雅湖、罗平镇、龙鹄山到甘洛、济南、曲阜,若若从家出发,从眉山出发,在中国版图上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半径。若若的文字并不依赖飞腾的想象和虚构,她似乎更看重日常生活经验在文字里的缓缓流泻。因而,其散文书写往往关注生活的切面,着力于细节,以个人化的细小琐屑的题材,使日常生活审美化。可以说,若若的写作在内在美学品格上,更具自由精神,更能直接、鲜活地表现个人感受,因此打上了强烈的个人色彩。
《风从东面来》来自生活记忆。书名源自散文集中的一篇,是若若在山东行走时的记忆,《圣地拜谒风乍起》《登州风阔》,说古论今,写得开阔,风起云涌。读罢全书,我觉得风其实是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唐宋的风,当下的风,湖面的风,旷野的风,天南地北的风,或暖或冷,或轻柔或狂暴。若若厉害,她伸手抓住了风。风里有对朋友亲人的无限爱意,如《搜索蒋全》《送别》《白日夜黑》《大孃》《大哥是农民》等,还有对故土和乡情的难以割舍,如《雅湖有歌》《悠远的香甜》《故乡,似是而非》等。风里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宏大叙事,但有扣人心弦的画面,有人间烟火的气息,让人感觉到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作为一册非虚构作品,精神和身体的同时在场,使得若若的散文世界纯粹而豁达,没有过多的修饰和技巧,真诚、真实、真切。她在活生生地记录当下,她思索、沉吟,从这些带着泪水与欢乐、艰难与梦想的作品当中,可以看出她的真诚。她在试图呈现生活的百般味道,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值得一提的是,在书写中,她的视角是平视的,既不俯视也不仰望,如《水流边上》《甘洛的陌生》等篇章,各色人物纷纷出场,从县委书记到建筑工人,从学养深厚的前辈文人到市井小巷的贩夫走卒,都是平视角度,平行观察。就是说,“生活”在这本书里,是本相还原。
天地之间,并没有任何生命是伟大或者卑微的。也许,去除二元对立之后,才更接近真相。这本书中,无论是对生老病死的生命感叹,还是对命运多舛的深沉反思,若若都保持了一个不偏不倚的立场。这就是态度。写作不仅需要温度,更需要态度,它是一个作家的倾向和判断,也是文字的定海神针。
风吹浮世,若冷若暖,若欣若悲。我忽然明白了若若笔名的奥义所在。若简单若复杂,若清浅若深邃,若寂静若灿然,看似对立的东西,在她的文字里融合在一起,让人无法分辨,形成一种奇妙的难以描述的神秘。有一次聚聊,若若突然冒出一句:“我就是一个雌雄同体的生命!”举座哗然。我想起她为单位女工打抱不平,直接冲到领导办公室吵架,想起她在岩石上打炮孔、装炸药,想起她伺弄花草的耐心和细致,以及低头泡茶的安静,不仅莞尔。在我看来,雌雄同体并不是什么坏事,恰恰相反,拥有这种中性气质的人,行走在大地上,脚步更加稳健,心无旁骛,眼神明亮。
“不是我,而是风”,想起劳伦斯夫人的这句话。因为风,世间万物可以呈现出风摆杨柳的美妙,也可以呈现出动荡招展的激烈。风吹向你,吹向我,吹呀吹,吹起了谁的眼泪,吹皱了谁的笑容。
应该说,这句诗同样适用于若若,适用于这本书。
万物在寂静中升起
——读王曾玉诗集《我喜欢的寂静》
读罢王曾玉的诗集《我喜欢的寂静》,我脑海里浮现出一部多年前看过的老影片《绿厦》(英文为The Green Room),那是奥黛丽·赫本的早期电影,她饰演森林女儿,美如晨露,宛如精灵化身。此刻摆在我面前的这本诗集,也正是一座绿厦,淡蓝色疏影横斜的封面,内页暗香浮动,清新如风、干净若水——这风,是吹过山林和湖水的风;这水,是倒影花朵和鸟鸣的水。于是,翻阅诗集的人,不时会涌出与自然心灵相通的共鸣与喜悦。
拿到这本诗集的时候,我正在洪雅的槽渔滩。初秋的雨雾中,满山竹树滴翠淌绿,山坡上野姜花正在盛开,花柱粗壮,四周层叠花朵如白蝶簇拥,香气令人清心安神。上午我们冒雨出去散步,采回一些姜花,插在桌上的玻璃瓶里,一整个房间里便氤氲着它的气息,幽香阵阵,清凉深邃。王曾玉带来她的新书《我喜欢的寂静》,正好摊放在姜花边,仿佛这本诗集也是一朵带露的山花。
这本诗集的干净气质,跟王曾玉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息息相关。洪雅山多,树多,水多,物产丰饶,是一片被自然之神垂青的土地。众所周知,雅女美丽灵秀,初识王曾玉,我便惊艳于她的美貌,黑发如瀑,容颜白皙姣美。这次集中阅读她的几十首诗歌,聆听她悠然吟唱出的自然恋曲,更加感慨,也许只有洪雅这样的温润沃壤,才会生长出如此美人和诗歌。
那日,吃了槽渔滩的鲜竹笋、斗鸡菇、小鱼、嫩花生,都很美味。餐厅正对湖面,云雾缭绕,空濛一片。午后,我们在水边喝茶,几个人认真地讨论几篇散文的结构和语言,关于书写的抵达,关于意义和发现。我有些走神,不时从文字里抬头,看到风行水上,云起云涌,雾升雾散,不断变幻,于是就想,在云雾里生长出的文字,譬如我们此刻写下的东西,是不是就像李敬泽在《青鸟故事集》里写的,有人在水面“印刷”佛像,画像不断呈现又随即消逝,那么这些画像或诗文的意义何在?
九月的山林是寂静的,飞鸟经过,树影浓密,波平如镜。经书上说,观空亦空,空无所空。于是,这盛大的空无里,便有寂静缓缓升起,寂静中有一座巨大的花园,那是王曾玉的世界。你看,“山里有野核桃、水芹菜、大瓢虫……一只蜜蜂正撅着屁股/使劲钻一朵南瓜花,她想偷走/喇叭深处所有的甜蜜”;“云朵漫游,路过一棵树梢/枝叶扭了扭腰肢/又恢复了娴静,鸟声稀缺/风儿裹着绿纱打坐/蜜蜂在花朵的阴影里午睡”;“喜爱这无人之径/喜欢这片刻的安宁和欢愉/空气里漾着野花、青草、泥土的香/大地正缓缓掏出一天的暖/我沉醉其中/融化成万物的一部分”……意象密集纷呈,繁茂葳蕤如草木,既显示出王曾玉纯净优雅的诗歌语言特性,也灌注了她对自然的一往深情。人栖居于苍茫大地,何以为家?毫无疑问,王曾玉以草木为邻,以自然为家。置身山河大地,人注定是不会孤独的,拥有一颗充盈饱满的诗心,世界清净透彻,就像电影《绿厦》里的姑娘,她就是山林,山林就是她。
“汉王湖,总岗山/终年煮着的最大一壶茶/白云为雪,青山为芽”;“一些影子锁在眉梢/一些名字隐匿在唇齿”;“所有的词都在走向/轻盈和淡薄,回忆和思念/也会越来越轻/如一片黄叶/从枝头,轻坠”……王曾玉充分调动通感,在语言的内敛与辐射之间收放自如,使感情充满宁静、沉和的意蕴,也使得这本诗集有一股流淌的气韵,草木虫鱼都是活泼泼的,具有通灵般的魅力,它们既是名词,也是动词,更是意念化了的语境特词,在排列组合中支撑起真情实意的唤醒与繁复内涵的诗化呈现。在诗集中,她喜欢的这种“寂静”,已经穿越了原来的三维意义,成为第三眼才能可观、第六感官才能感知的那种通灵状态,那种妙不可言的万爱之爱,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思幻境,又虚无又实在。
如果我们以为王曾玉仅仅在给自然画像,那无疑是一种误读。一切景语皆情语。她的有些诗读来撞击心扉,甚至令人疼痛:“一片秋叶从渐渐枯萎的枝头落下/在风中打着旋儿,一圈又一圈/坠地,跌破一角/贴着地面跌跌撞撞前行/疼痛,静止,喘息……仿佛你我/越来越不完美的一生”;“当花瓣次第打开/再一瓣一瓣掉落下来/多像她,日益枯萎的容颜/眼睑下垂,苹果肌松弛”;“苦荬菜在卵石间,散开黄色的星群/它们的爱情,明媚而灿烂/而我,是哪一颗星星/遗落在地上的前生?”旷野的风吹来吹去,沙沙有声,似乎书页在翻动。王曾玉埋首于草木虫鱼,她在寻觅、沉吟,在与自然草木的惺惺相惜中,在对世间万物的关照中,在灵魂的深层剖析与表达中,她终于找到了自己。
风景里有人才动情。一花一世界,无常里显现的是恒久不灭的生死流转。因此,汝来看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亮起来,因为你看见的不只是花,也是你自己。其实,你和一朵花、一只昆虫,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完全可以等量齐观。花的盛放与凋谢,昆虫的忧愁和幸福,以及你在时光漫漶里经历的疼痛与欣悦,泪水与欢笑的日日夜夜,所有悲欢离合,合为一体。以上这些,是我在阅读诗集时频频接受到的讯息。王曾玉诗歌的这种共情能力,在《我喜欢的寂静》里俯拾皆是。
生命是一场探索之旅。我们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观察,在书写的同时,一边寻找自我,一边忘记自我。无论我们关注历史或当下,现实或梦境,乡村和城市,写一只鹧鸪鸟或一朵栀子花,一个哑巴或一头老牛,要表达的其实也只是自己。围绕着个体的探索,表达出对时代、命运、爱、乡愁等这些大命题的哲学观,换言之,一个灵魂的表达,即在表达全部。
在我看来,所有的寻找和表达都是为了放下,为了忘掉自我。只有最彻底的忘记,才意味着最深的融入,融入这片湖或这座山林。最终小“我”消失,人与万物同在。“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这是智利诗人巴勃鲁·聂鲁达的诗句,王曾玉给诗集命名为《我喜欢的寂静》,可见她对聂鲁达的喜爱。多么寂静的诗句,多么寂静的世界,蝴蝶收敛了翅膀,世界一片安详。此刻,房间里一支乐曲轻轻奏响,班得瑞(BANDARI)的《寂静山林》,旋律舒缓,如烟荡漾,仿佛在脑海里抽离出一片真空,让人能在这刹如永恒的寂静里,听见自己的心跳。